记得在中国西北航空公司工作时,曾经历了1994年的六六空难。一架Tu-154飞机在从西安起飞时坠落在长安县。我作为处理空难的工作人员之一曾到现场去救援。其实没有什么好救援的。一百多号人全部丧生。其中有10多个机组人员,包括几个熟识的同事或其家属。我在现场忍不住抽泣起来,竟被旁观者问是不是有我的家人在飞机上。
后来的几个月里,我和几个同事进驻西安榴花宾馆参与遇难机组家属的接待和处理工作。目睹了生者的悲伤,以及个别空难家属为争夺抚恤金上演的一出出丑剧。单身受难者的情况比较单一,家人和朋友都是悲泣而来,悲泣而去。有妻儿子女的受难者的家属就复杂一些了。其中有一个遗孀和公婆争起来空难抚恤金,不可开交。直让人感叹人情的淡薄。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想,意外的死亡对于死者来说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终止,并为之做好准备,那真是一件幸事!
时空飞转到2012年1月18日的美国波特兰。晚上查电话留言时我发现我的医院Kaiser的皮肤科给我留了一个言,让我尽早回电话。我立即感到一身透凉。1月初在年检时我顺便让医生看我头上的一个疤痕,有20多年了,最近总是容易流血,也痒。医生让我去看皮肤科。几天前我去医院皮肤科检查,医生问我有没有家族皮肤癌的历史,说我头上的疤像是一个受刺激的疣,没有关系。他用简单的方法处理了一下,然后说,“样本送去化验,如果没有问题,就给你寄封信。如果有问题,就给你打电话。”
接到留言的那天我立即给医院打电话,但已经下班了。我按捺不住地想,糟了,我得皮肤癌了。于是很后悔这么多年竟没有在意自己头上有一块疤。后悔10年前没有听理发师的提醒,让我不要掉以轻心检查一下。后悔2010年夏天在中国曾让医生看了一下,医生建议冬天再处理,而我竟拖了近两年才把此事提上议事日程。然后就忍不住想,如果我被判刑得了癌症,那么我是不是该换个活法了?首先不能这么累,别上班了,然后,然后…
朦朦胧胧睡到天亮,急忙准备小孩上学,想着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医生打电话。不料在开车去办公室的路上竟然接到医院的电话。电话很简洁“化验结果显示你得了一种皮肤癌”,我急忙把车停到路边,问那怎么办,护士说需要立即切除,需要我尽早去医院拍照。我说这就去。在此后十几分钟的开车途中,我禁不住悲从中来,想起三个小孩就要没有妈妈了,想起我的家人会多么伤心失去我,想起自己到底是该葬在美国呢还是中国呢,当脑海中出现姐姐伤心的表情时我竟然呜呜地哭起来。我还不断地问自己到底这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不禁想应该找教会的主教谈谈,看怎么才能平静地度过我最后的日子,然后进天堂。
到了医院,护士给拍了照,说一两天就有人会联系我做手术的事。我赶紧回到办公室,给医生发邮件,问我的癌是不是 melanoma (最严重的一种皮肤癌)。并赶紧上网查询皮肤癌的各种类型和治疗方法。在焦急等待医生回信时,又后悔自己几年前曾给两个研究皮肤病的博士办过绿卡,了解和收集了很多皮肤癌的资料和信息,竟然没有对自己头上的疤痕在意。后悔又是一年过去了,我的人身保险还没有买,本来算计好如果自己早走要给孩子留下一笔财富的。好了,这下有癌症了,没有保险公司会卖给我人身保险了。这么多年都是在为别人忙碌,把自己的事一拖再拖。现在真是后悔莫及呀!
再看看办公桌上那么厚的两个案卷,真是头疼。算了,我现在哪有心思去给别人做嫁衣。我应该带小孩子去图书馆听故事唱歌了。小女儿欣欣每天都哭着不让我走,要我带她去图书馆听故事,去游泳,可我总是把客户的事情放在第一位,真是后悔。现在统统都靠边站,我要多在家陪陪孩子了。于是开始联系一个同事,准备把棘手的案子转给她做。发誓从此再也不接大案子了,我的生活方式要有彻底的变化了。
终于等到了医生的回信,说我的癌不是最严重的那种。是最常见的那种皮肤癌,90%以上的患者一旦切除就可恢复。于是颇感侥幸,但愿我是这90%之内的患者。又担心我拖了20多年才切除,不会因为拖这么久把我归到少数无法恢复的行列吧。算了,不管这些了,就当我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应该做我最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后一位。
三点去学校把巍巍接回来,准备给孩子做饼干。我一直很内疚没有常常给孩子做甜点。现在是时候了,不能再拖了。我一边准备一边想,以后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天,我一定不能浪费。于是孩子闹的时候,我也耐心对付,想我还能爱他们几天呢?晚上睡觉时,专门去亲亲两个儿子道晚安,想以后每天都应该这样。欣欣不好好睡觉,折腾到半夜,我还是耐心地陪她,想着小女儿最可怜,以后找不到妈妈了怎么办…
到如今已经是接到那个恐怖电话的第三天了,还在惴惴的等医院的电话安排。禁不住想,其实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终止也未必是件好事。不管怎样,爱自己,珍惜过好自己的每一天才是正道。